庭院深深沈深柳

“这一生 太漫长却止步咫尺天涯间”

【杜甫乙女】寸心知

“文墨属于能为它流泪的人。”

  

  时间设在未来,但没有科幻头脑,所以科技水平和现代差距不是很大,不要深究。涉及相当多的对一门虚构学科的枯燥学术讨论。

  是道德上不正确的师生恋,男主在某种意义上未成年,注意避雷。

  题目取自“文章千古事,得失寸心知。”

  ————


  三七某某年,我在一所中学执教。

  这是个报酬与工作量都少得可怜的闲职,甚至这个岗位是专门为我开设的——父母动用了和校长的关系将找不到工作的我安插了进来。

  这不全是我的错,是我所学的专业太过冷门。文学考古学,一个没有未来、全是过去的专业,只睁着那只看历史的眼审视黄纸堆积成的废墟,执拗地不肯看未来临崖下深不见底的积水潭。如果被分配系统耍了一手,没有任何一个人愿意进入这种专业读书。

  我在这所中学开设了一门选修课,讲我国古代过去六千年的文学如何。

  那是一门已经死去上千年的文字,带着它复杂且争议不断的经典与非经典作品为陪葬入土。即使我也认为这并不是适合教导中学生的课,因为他们必须先脱离电子设备,用“纸”和“笔”为道具绘制那些无法显示在荧屏上的古文字,然后,更加困难且枯燥地,学习他们的意思,理解由它们构成的文学。

  我的课堂总是很快被选课的学生占满,但教室门可罗雀。学生们谙熟我在学校的尴尬处境,知道我不得不放任何一个选修者高分通过,即使他们交一张白卷或者干脆连考试也缺席。愿意出勤的学生也大多抱着看热闹的心理,故意大声交谈,把电子屏点开得满教室都是,或者公开外放极其吵闹的电子音乐。

  如果不想生事,我就别无选择。我装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继续我的授课。

  白话的文学已经讲完,我进入了更早期的文言文学时代。

  “杜甫。”我对着空荡荡的教室与正在互相丢电子窗口的学生们说,“这是我们能够解读出的一个名字。据考证,他生活在二千年前。现在我将示范如何用古代文字写作他的名字。”

  我转过头,金属支架降下,两只钳子夹着一张模拟宣纸质地与触感的投影屏落下,然后一只形似毛笔的金属杆被递到我手中。

  “请记下来。”我用那只笔绘画这两个字的横竖。这即使对我而言也相当困难,它的构造与现行的国际语差异过大,“我会在期末时考察它的书写方法。”

  一个丝毫没有震慑力的威胁。

  

  

  “打扰您一小会。老师,我想您记错了一个日期。”

  我将自己的随身物品放回背包,却听见有学生找我。这是一件非常稀罕的事,我赶紧将手里的事情停下,观察提问之人。

  那是个衣服十分整洁爽利的孩子,黑发,绿眼睛,脸上神色真诚。见我停下了动作,他继续他的话:“杜甫生活在三千年前,而不是两千年。”

  “哦。”我笑了笑。我并不想打击他的积极性,因为这是难得对我的课程感兴趣的孩子;但他的确出了错,作为老师我必须纠正他。于是我揣摩好了语气,尽量用我以为温和的方式告诉他,“你认识杜甫,这很好……我想你大概读过一些研究他的文章。实际上这是一个相当困难的学术问题,资料缺失得厉害,我们并不能准确地推断年代——比较早的记录是二千年前,除非我们能找到一些年代更早的证据……”

  他点了点头。但我从他的眼神中看出来他并不接受这个答案。不过没关系,这个年纪的孩子多少有点固执,何况在我而言一个人死去三千年与死去两千年实在没什么区别。毕竟我们的文明主要依赖一百年之间的科学进步,而不是那些写作一种已灭亡文字的古人。

  尽管他固执,而且也许读了错误的东西,但我依然很满意,因为他是唯一一个愿意听这门课的学生。我朝他讲述了一些我所知道的情况。

  “根据目前已知的文学考古材料,我们可以在二千年前的一些片段中读到这个名字。没有比这更早的记录了。因此我们能够确定,这个叫杜甫的诗人活跃在那个年代,他的创作影响了许多同时代的人。”我说,把滑落的眼镜向上扶了扶,顺手擦掉了鼻尖冒出的薄汗。

  他没打断我,和乖巧的优秀学生一样安静地站在我身边。我能闻到他身上有很淡的香味。那不是电子合成的,而是一种相当传统的味道。它对我而言陌生,却让我联想到一些古代作品里的描述。

  比如某种深色的、积满香灰的炉子,用来燃烧香料或者熏制服装。这种费时费物的方式只出现在古代,因为现代没有这个必要。

  现代不保留低效的东西。比如需要费力解读的古代文字,和它记载的文学与历史。它们因为自己的娱乐效率的缺乏与科学价值的低迷而被判死刑。

  但一个老师不该研究学生身上的气味,这太逾越了。以嗅觉与触觉确认彼此是恋人该做的事,而我们只是师生。

  我于是继续说下去:“也许你读过,我们这门科学也要讲求证据。不过我们仍在考察,杜甫是否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。我的导师曾提出杜甫是一群人的某种代号,类似于今日信息流集合的名称。”

  “因为我们并没有见过与他本人直接相关的任何文物。”我说,“很遗憾,尽管他对那一时期的文学而言十分重要。”

  “有一些与他相关的……古代的画作。”他说,挥手将数据共享到我的脑机里。他不太习惯说“古代”这个词,说的时候有些迟疑。

  那是一副一千年前的作品,对中古时期的水墨艺术进行模仿。画上稀疏的花草之中站立着一个相当消瘦的人,仿佛世间所有忧愁都凝聚在他眉间。

  我当然见过这幅画,我从那所大学毕业之前所做的课题就与它相关,解读它算是我的拿手好戏。

  “是的,但这幅画作成时间太晚。”我说,“因此它只代表了近古对于杜甫的想象。不过鉴于近古时期尚保留着一些这位诗人的作品,我们可以推测绘画者根据他的作品想象了这位诗人的一些特质,这也容易使我们在匮乏一手文献的情况下了解杜甫作品的风格……”

  我们说着已经走出教室。教室设立在教学楼顶层不受青睐的空间,但出门之后恰好可以看见楼中心庭院一颗巨大的模拟的绿色乔木。它是某种雨林品种的投影,被用于为学生提供光合作用生成的新鲜氧气。每隔固定的时间,他们会更换投影的树种。这种科技比种植一颗真正的树便捷许多。

  我很遗憾地贪看着这棵树,吸收它散布在空中的恩惠。我想象原始落后的莽莽深林,想象人们尚在深林中刀耕火种以谋生的时代。今天是周五,在下周它将被更换成新的树木,为此我大概是最后一次见它。

  “无、边、落、木……”他忽然说。

  “什么?”我扭头看他,发现他正看着那棵树,眼神像老人看年轻时的故交。

  “无边落木。”他又说了一次,这次流畅很多。然后,他又用我听不懂的语言说了句什么,我猜想是刚刚的一串字符。它被分成四个音节,比国际语短促很多。

  他以手指书空,没调用屏幕。他在空气中书写了四个我能够看懂的古代字符。

  “wu bian luo mu.”他拼读。

  “这是什么?”我问。在这位学生面前,我俨然像一个学生。

  “他的诗歌,他写过的内容。”他说,“他存在的证明。”

  

  

  那天夜里我睡得不安稳,尽管在睡前我已按医嘱服用适宜剂量的镇静药物,但还是睡得很不踏实,反复醒来,在药物的折磨下昏昏沉沉地挣扎,并且做了一些漫无边际的梦。

  我梦见高楼大厦轰然倒地,所有熟悉的东西全都消失了,变成一片废墟。

  然后,废墟之上,浩荡的江水和绵延的山脉占领了天地,只剩下飘渺空荡的高云。

  然后我看见了树。很多的树,隔着奔腾的浑浊的江水,小得像是贴在天边的图标,但它们绵延不绝,生成一片波澜起伏的灿金。

  然后天地之间出现了一个人。这样空旷浩大的地方,取代了曾承载了我们高度发达的文明和密集的人口的地方,只出现了一个非常瘦小的身影。

  他站在高山之上,然后开始喝酒。一种相当野蛮的饮料,早已因为催生混乱疯狂而被取缔。但我闻过那种刺激的味道,在专业课堂的影像资料里。

  他喝了很多很多,醉态百出。然后他开口。

  “……无边落木……”

  我意识到他是谁,猛然抬头去看,就在我即将看清的时候,我跌入江水,然后沉入废墟。

  我在文明的废墟里醒来,智能闹钟提示我今日的营养餐已在健康管理中心生产完成,将在整二十分钟之后送达。

  我从床上起身,惊魂未定地洗漱,漫不经心地查看邮件和留言。没什么要紧的东西,除了账单。我点开最近的一封邮件,弹出一条视频。

  视频里是那位学生。我认识他。不说他的举止,单是那头黑发与绿瞳就相当好辨认,还有那股若隐若现、若有若无的香气。这些都被视频投影反映出来。

  ”早上好,老师,抱歉在周六上午打扰您,实在事发突然。”

  然后两列古代的文字出现在视频里,它们竖向排列着。那不是太难认的字,为此我读了出来,切好与他的声音一起。

  无边落木萧萧下,不尽长江滚滚来。

  “我想起这句诗的原貌了。”他说,“我在资料库中进行了搜索,但并无所获。我想,我应该把它告诉您。”

  他轻轻屈身向我鞠躬之后,视频结束了。我在屏幕上将那串文字写好,然后带着它出门。

  我出了一趟远门,来到毕业之后就没回过的大学。这里有全国唯一一个文学考古学大型数据库,以保存所有发掘的资料信息。为了防止占用信息空间,许多冷门的材料不对外公开,仅在此处可查阅。

  我输入了自己的账号,很幸运它居然没被管理员删除。

  【无边落木萧萧下,不尽长江滚滚来。】

  我输入这行字符。系统在数据库中进行搜索,很快给出了解答。

  在某份约七百年前的一部影视剧里发现了它。严格来说,这种题材的作品与中古或远古的文学无关,但限于材料过少,数据库依然选择将它推送给我。我浏览了数据库提供的剧本材料,字符很多,不算好读,但大致能推断出它的名字。

  《登高》。

  显示数据来源出自一部数百年前的三流电影,它转载了那首诗的一部分。影片中是传统的学校课堂,老师拿着粉笔在黑板上写字,学生使用纸质书阅读。然后他们一起朗诵了这句诗。下一秒镜头就被切走,没有再出现与《登高》的内容。它只是这部电影一个举足轻重的配角。

  一部三流电影,而且是一前年前的产品,这并不能作为这首诗是“杜甫”所写的证据。我试图搜索更多的材料。庞大的系统像吸水后膨胀的大象,缓慢地挪动。直到我失去了等待的耐心,也没能获取更多结果。

  意料之中的结局。我下线离开了这里。因为还有些时间,我顺带去探望了曾经的导师,一个近百岁高龄的老太太,在文学考古学界享有一定声誉,但也仅限于这没落的学科之内。

  “我遇见了一个孩子,”我和她闲聊时说,“他对杜甫似乎有特别的兴趣。”

  她正在审读一份材料,慢吞吞地摘下老花镜,然后点点头:“好。”

  接着她又把眼镜颤巍巍地戴上。现代科技让她那颗出了问题的心脏依然维持着运行,却无法改变她顽固的抗拒心理。除了维持最基本的生活与教学需要之外,她不愿意接受更多的科技产品,比如脑机,甚至包括老花矫正手术。这让她的动作比这时代同龄人迟缓许多。

  她又低头处理那份文献,用钢笔形状的触屏笔在上头批注。

  “别让他学这个。”在我离开前,她说。

  

  

  第二周,我向学生分享了这一发现。

  像往常一样,他们没有任何兴趣。甚至在我为了播放电影而关闭教室灯光时,学生们为了这漆黑的、不便动作的环境而抱怨不休。

  我走下讲台,坐在那孩子身边。他看向电影,影片的荧光映在他眼中,显得神采奕奕。当影片中出现那句台词的时候,镜头给了一个纸质课本的特写。他盯着那行字看,目不转睛。

  “很遗憾,”我说。我是在向全班教学,但没有人理我,因此我将此当作是对他个人提问的回应,“我们没能找到更多的资料,以证明《登高》是杜甫所作。”

  “但我想用这样的方式,向你们展示它的美。无论是谁所作,根据我们对影片制作年代与有韵诗歌的断代推算,它至少是一首留存数百年的诗歌。”

  班里哄笑起来。我知道这句话对他们而言非常可笑。

  “老师,它最后不还是没了吗?”后排某个男生说。这话又引起一片笑声。

  我不知该如何作答。它像是林中一只长寿的小鹿,以灵巧得足以躲避所有猎食者的身体享有长久的寿命。但这种取巧的生存法在猎枪面前毫无用处。

  “不,它没有死。”我说,“时至今日,当人们读到它的时候,它依然是美的……”

  但是这太好笑了。这间教室没有什么人承认这种美。美应当是炫目的娱乐方式与仿佛魔术的科技,而不是一句没头没尾的,无聊透顶的诗。

  理所应当地,这门课以狼狈收场。

  “抱歉,老师。”

  我收拾我的东西,那孩子走到我面前。

  “你不需要对我道歉。”我挤了一个笑脸,试图装作刚刚众目睽睽之下发生的羞辱不存在,“这不是你的错。我没能管理好课堂,是我的失职。”

  “事情并非如此,请您不要自责。”他宽慰着我,“是我的缘故。”

  “是我忘记了太多事。”他说。语气淡淡的,带着很深的遗憾。但他不肯多说了,尽管我感到他有话没有说完。

  “那首诗,就当是我送给您的礼物吧。”他说,“文墨属于能为它流泪的人。”

  我的心脏跳得乱七八糟,不知道是不是镇静剂过效的缘故。他这话很难令人明白是什么意思,但也不好提问,因为一个老师如何能听一个学生说这样的话?

  这时候我们已经走到回廊里来,那棵巨大的乔木不见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棵柳,低矮,垂着婆娑的枝条,翠拂人首。

  “在古时候,长安还有这样的柳。四月,行人折柳送别。”他忽然说。

  “长安……”我点了点头,想起这个名词。这是数据库中关于古代文献记录不少提到的一个词,也被叫作西安,地址大致靠近我们如今所在的城市。

  “很有新意的风俗。”我说,“看来你对古代文学的知识不少。我想也许你会有兴趣进入文学考古学专业学习。”

  “如果你愿意,”此刻我想起导师的嘱托,但我仍决定违背师命,“我会推荐你参与专业的预科学习。”

  

  

  我的病情并没有好转,不得不加大药物的剂量。我在脑机上提出申请,在被迫签署了大量知情授权书后,我的请求才得以通过。

  我知道这种药物副作用巨大,它们会干扰脑神经之间的连接,甚至可能导致永久性损伤。但我没有选择,我必须达到至少能够应付日常教学的状况。我已经被梦境和幻觉折磨了太久,而且它们出现得越发频繁。

  我想我至少要等到顺利为他申请到预科旁听资格,然后再放任病情发展。他是做文学考古研究的天才,而且也许是千载难逢的天才。

  我向导师发送了申请,所幸她被迫保持着登陆云端系统查看消息的习惯。对于我的违抗,她没说什么,也可能是已经忘了。她的记忆随着岁数的增大在逐渐减退,这也是不连接脑机的弊端之一。

  但我不想嘲笑她的固执,因为我提前感到同病相怜:如果我的药物损伤了大脑关键的区域,那么我将无法再使用脑机。在无法便捷享受当代科技提供的服务的同时,我也将失去脑机中的记忆数据库。

  简单而言,我将被迫抛弃一部分,甚至是大部分的记忆。

  她通过视频回答了我的问题。她表达了同意,但他必须首先完成一篇研究报告,过程中允许获得我的帮助,但最终的撰写和汇报需由他独立完成。

  我决定立即将这个消息告诉他,而另一封邮件则插队提醒我办理。

  那是一封关于增加药物剂量的同意通知。之后,每日的药物剂量被允许加大,但同样要受健康管理系统与精神药物使用监管委员会的监测。同时,由于药物带来的头脑功能损伤,我的所有记忆必须上传脑机备份。

  一个合理的要求。我按照操作说明在床上躺下,关闭所有灯光,在催眠音波中清醒地睡去。

  那些记忆被慢慢唤醒,都是一些从前并未主动上传到脑机的记忆。

  我看见那孩子的脸,看见他一头乌黑的发,翠绿的眼睛。看见他站在回廊上朗诵诗歌,看见我悄悄地握住他的手。

  有这样的记忆吗?我感到惊讶。

  有的。脑机唤起的记忆提醒我。就在那棵柳树下,在他说出“诗属于为它流泪的人”的时候,我们的手握在一起,就好像两个分子在空气中恰好碰撞。它带着余热,把整段记忆烧得发热,像古老的壁炉。

  然后我意识到,发热并不来自壁炉,它来自脑机连接的芯片。

  

  

  我送他到大学的那天,下起雨来。这是计算的结果。气象专家们认为必须按照间隔制造降水,以保证本季节降雨量的指标。

  我不喜欢降雨,尽管它和古代的文学联系暧昧,像催情剂。但我不喜欢它淋在身上的感受,像穿过原始丛林时沾染了火蚁,被它们一路追着撕咬。

  “不要紧张。”我对他说。但他并不紧张。他看向面前,校门在读取个人信息之后在他面前打开,掀起的风吹翻他支离破碎的发,将每一根发丝都抛进光幕里浸染。

  我送他到历史研究学部门口,沿途指点给他数据库、档案室和食堂的位置,理所当然地牵着他的手。他没有表现出抗拒。也许是他将我当作师长(实际上也本该如此)。

  “你会在这里做汇报。”我指着教学楼告诉他,并将他引入一旁的小楼。那栋楼不起眼到有点可疑,只有少数人物进出,俨然一个藏在学校中间的地下交易据点,“在此之前,为便于你的研究,我已为你申请了[天一]数据库的使用权限,你可以查到学生级别能够获取的所有资料。”

  我用自己的信息卡进行识别,那道沉重的门打开,一股陈腐的味道扑面而来。

  然后我感受到灼热,满目全是赤红。

  “火!”我叫起来,“火,火,跑!”

  我眼中所见的一切全都被巨大的咆哮着的火焰包围,疼痛和恐惧说不清是哪一个先击倒了我。我想牵着他跑出去,却发现他已经不见了。我拼命地嘶叫。

  大脑非常疼痛,烟熏的气味侵占鼻腔到肺管,火烧到我身上。巨大的机械警报声,脑机在提醒着过热。我尖叫着捂住头脑,一遍又一遍地喊着“跑”。

  火焰趁虚而入,钻进我的喉管,从内而外享用我的身体。一种撕裂的疼痛让我在昏迷之前被逼着认识身体烧焦时的剧痛。

  在我昏迷之前的最后时刻,我感到手中握住了什么。

  

  

  疼痛和热度包围着我,我从火海中坠下云端。我嘶叫着,瞪圆双目看向折磨我的巨日。

  我感到每一寸骨肉在迅速生长和愈合,带来骨肉重生的剧痛。我路过湿冷的云层,然后湿漉漉地坠入山间。我嘶鸣一声,扬起长颈,笨拙地挥动我新生的羽翼。

  我看见有个人站在下面,认出那是我前生的学生。他的黑发和绿瞳太好认。看见了他,就想起双手交握时候看见的鲜嫩的柳。

  我扇动着翅膀朝他飞去,烧成赤色的长尾首先落地。他向我捧起双手,我啄在他手心。

  我吸取到他滚烫的血,那么苍老又年轻。那味道使我想起清泉,想起古老的深林,想起扶桑下几世以前的故居。

  我于是扬头一声哀鸣,血从眼中汩汩流下,砸到地上,变成梧桐树的根苗。我自知我要到西天去,去寻回那死了的神木,但徘徊久不肯离去。于是我振翅在山中徘徊,与凉薄的充满雾气的半空的搏斗,直到他将头上的发带解下,蘸着手心的血,虔敬而眷恋地抛向我。

  我再度饮下他的血,从血里我读到他漫长的生命,然后想起他是我某一世的故人。

  我吞咽那条发带,它变成古旧的长宣,斑斑血迹变成文字,那些被抛弃的文字这样写——

  无、边、落、木、萧、萧、下。

  我吞噬每一个字符,我的肺腑经太阳的淬炼也变成一团火,将这诗稿烧个干净。我吐出一团带着火星的焦黑的纸,它们落地之后变作竹苗,生长起一杆杆翠竹。

  终于我不得再盘桓,我最后向他忘了一眼,用一滴血泪偿还他的奉养,然后不再回头,振翅朝同样新生的薄日飞去。

  

  

  “您应当从臆想症的角度准备为自己辩护,这条证据对您有利。”我的律师将资料传输过来,“我向健监调取了您的申请记录,您的主治医师提供了错误剂量的药品,并且忽略了治疗史的关键记录,这导致病情失控。”

  她推了推金属边框的眼镜,反射出的一道光刺痛我的眼睛。拘留生活让我的病情恶化,无法忍受轻微的光线刺激。

  我尽量保持克制地回复她:“是的,我明白了。我是否需要提供其他供述?”

  她点了点头,将文档重新发送给我。文档以《上诉辩护词(被告版)》命名:“根据法律,因脑部创伤无法连接脑机的被告被允许携带辩护词讲稿。您可以诵读讲稿。”

  她顿了顿,又说:“如果您感到识字有困难,可以申请公示讲稿。”

  “好的。”我说。我打开那份辩护词。熟悉的笔调让我猜出它是出自我手。但我没法记得这些事。不依赖脑机提供的数据库,现代人萎缩的记忆区根本无法记住大量信息,这是人尽皆知的常识。

  “让我们再过一遍……”她说,“您被指控在国家最高历史文献数据库[天一]中纵火,试图盗窃并因失误损毁共和国时代杜甫《登高》诗纸质印本——您是否记得这些?”

  “那不是盗窃!”我激动起来,身体因过度的情绪反应而发抖,“那份文献……我没有任何印象!除了数据,我没有从[天一]带走任何东西!”

  “很遗憾,”她又推了推眼镜,语气冰冷,“你被目击者发现时手中握着一堆灰烬,而经专家确认,[天一]恰巧丢失了一件文物。”

  我还想辩解什么,但没机会了。我听见钥匙在锁眼中转动,而走廊尽头通往候审室的那道沉重的铁门已经打开。

  在电子眼的监视下,我缓慢迟钝地向它走去。偶然,我与一抹绿擦身而过。

  我转过头去,铁窗外生长着一棵柳树的投影。

  

  【完】

  ————



  附录:后记及创作谈

  这篇文章想要探讨的是科技与文学的问题。

  我们所用的语言究竟会不会死亡?这个问题没有人能回答。这是一个很狡猾的问题,我们只能做预言,却无法做证明。

  在这篇文章里,我假设它已经死了。对文字来说,不再被使用就是死亡,不再被理解就是不存在。我虚构了“文学考古学”这一概念,这个学科本身就很有意义,能被作为考古学对象的东西,通常是不再对目前社会产生功利价值的。

  我并不抵触科技发展,因为这是大势所趋,抵制没有意义,只会给自己的生活带来不便。从文中不难发现,科技给生活带来了很多便利,包括工作、学习、生活、医疗、环境等。

  但不可否认,科技发展给社会科学带来的影响是重大的。社会当代性与传统的割裂是必然的,文中只是用极端化的办法表达了这件事而已。

  其余关于这一议题想说的话,我都写在文章里了。

  第二个问题,是文学会不会死的问题。

  旧的文学失活,与新世代流行的格格不入,这是显而易见的。它不只是文言书写和白话之间的隔阂,还有古典审美和现代审美的差距。它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,也许可以缓解,但注定无法根除。这也是现代科技影响社会运作方式,对文化产生的间接影响。

  但文学不会真正死去,就像杜甫所说的,哪怕一千年一万年之后,总有会为曾经诗人写下文字而流泪的人。文学是一种灵魂和灵魂的对话,是心灵和心灵的共鸣。哪怕文明绝嗣,文学也总有再度生根发芽的机会。

  最后是关于文章中一个隐藏的讽刺。

  “我”被指控偷窃了书稿,理由是“我”出现在火场中,书稿的灰烬出现在“我”的手里。可当我们梳理故事时间线,作为书稿化身(或者“我”臆想中的人物)的“那孩子”(其实就是墨魂杜甫)是在我天一大火之前就已经与“我”相处。这说明作为这个文明集中保存旧的文明文献档案的机构,平时疏于管理维护。这些非常重要非常珍贵的东西丢了很久都没人发现和搜查。

  所以,相对应的,这个文明对过去文明的文献资料保有相当匮乏,甚至连杜甫这样重要的诗人都没有直接的文献证明,学术界对年代的推测、对杜甫身份的推想都荒谬得可笑。这不是学者的错误,学者依据严谨的证据进行考证,问题出在证据的保存上。

  当今互联网经常会有人调侃文科到底有什么用,我想就是为了在千年以后,我们还能保有数量可观的文献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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